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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顾栖筠还活得像个五谷不分的败家皇子，一朝天地翻转，懵懵懂懂间沉重的国祚已然压上脊梁。他依旧嬉笑懒散，却已逐渐学着将那股冒冒失失的少年气严丝合缝地扣在那副俊美张扬的皮相之下。
大概是国师小时候教导得太好，这些年糜烂的皇宫生活没能把他削成个金玉其外的废物草包，他前脚刚踏进破破烂烂的江北营，后脚就食粗粮，睡草席，和五大三粗的士兵混杂着臭汗味儿搅合在一起，仿佛真就把自己那点小家子气的爱好远远地遗忘在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凛亲王素来喜音喜味，犹喜好颜色，却也知道国难当头，约莫是容不下他过往中声色犬马的温柔乡的。
寡淡的军营里唯一能见着的鲜艳颜色便是血，倒不如不见。
所以这凭空出现，目前似乎只有他一人能看见的小妖，虽为男子，却显得格外的扎眼睛。
“小妖，”顾栖筠故意放缓了声调，话语中蛊惑的意味化作红线丝丝缕缕地缠上了杜晏之的心脏，勒的他呼吸一窒，“你叫什么名字？”
杜晏之在差点将心肝肺一股脑掏给他之前堪堪闭上了嘴。
做人还是得惜命。他想，顾栖筠本人指不定还在外面和那自称秋溟的女子对掐，他总不能陷在幻境里无端送了性命。
谁知道他答了名字之后会是什么后果。
顾栖筠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小妖”，似乎有些遗憾，不过凛亲王向来没有强迫他人开口这种不识趣的习惯，见状也只是无所谓地挑了挑眉，然后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营帐里。
杜晏之不太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等着顾栖筠先行离开，自己溜出去再好好找找破咒的线索。
他在刚刚组建的江北大营里漫无目的地搜寻着，目光仔细的仿佛能掀翻了草皮扎到土里去，心中却空洞又茫然，总感觉有什么在无声地撕扯着他。过了不知多久，直到脸颊一凉，他才惊觉早已入夜，沁凉的湿意伴着月光裹了他满身。
杜晏之原地想了想，觉得人不可无眠，又没有别的落脚之处，干脆随了心底那点总不见光的隐秘心思，抬脚朝顾栖筠的营帐走过去。
夜色似穹顶，大营内灯火不熄，顾栖筠借着豆大的灯光伏案细读，手里还捏着几封粘了羽毛的军报。
有暖意映进他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铁甲未卸的少年将军仿佛离了背负的血恨，暖融融地落入了平凡人间的十丈软红尘，提笔写下的也似乎并非战场上勾心斗角的尔虞我诈，而是在信纸上铺开了少年人温柔的眷念，或是思亲，或是思友，或是……念着心尖上的某个人。
杜晏之分明料到眼前所见源因心中所想，那一瞬间却还是被加了无数层滤镜的眼前人夺去了呼吸。
顾栖筠捏了捏酸痛的执笔的手腕，抬头时讶异地对上了杜晏之沉在月色中的眼睛。
“……舍得回来了？”顾栖筠放下笔笑了笑，“还以为妖通人性，被本将身上的血腥气吓跑了呢。”
杜晏之差点被这一笑晃飞了神智。
“这就是幻境吗？”杜晏之迷迷瞪瞪地想，“难怪那么多人都选择沉溺其中。”
普通的幻境管外物借皮相，顶级的幻术内通七情六欲，是自人心底滋生出的妄念。
起心即错，动念即罪过。
“顾栖筠，”杜晏之哑着嗓子出声，“你在等我吗？”
顾栖筠瞥了眼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小妖”，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本将乃凛亲王云卿，不曾听说过‘顾栖筠’这个名字。”顾栖筠本以为自己会有所不满，没想到看着这迷糊小妖，心下倒是有几分好笑，“你总不会是找错了人吧……云卿，栖筠，倒的确有几分相似。”
他站起身脱下铁甲，动作间僵直了太久的骨节“咔咔”直响：“若是重新找找倒也无妨……你要去哪儿？本将差人送你。”
杜晏之一怔，猛然想起十六岁的顾栖筠应是尚未用起在杜家的化名的。
可……送他走？幻术不应该是捆绑人心吗？
若说是欲擒故纵，那也太看得起他了，凡事牵扯到顾栖筠，他那颗心基本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哪里用得着秋溟如此费尽心思？
“不对劲，”杜晏之想，“太真实了。”
上至江北营的布局，士兵来去匆匆的神态，下至一草一木，空中泛着鱼腥味的风……真实到仿佛亲身经历，从人的回忆中直接挖出来一块似的。
幻境的施咒人不可能照着他空白的记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是江北营成立伊始秋溟也在场，还是说……中咒者另有其人？！
杜晏之双眼猛然睁开，恰好撞进顾栖筠一双略带疑惑的桃花眼。
还能有谁！
顾栖筠方才不知为何灵力尽失，怕是连直着走出去都费劲，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个一掌将自己拍入幻境的黑衣女子！！
杜晏之脸色风云变幻，顾栖筠瞥了他一眼，眼底一片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无奈问道：“你又怎么了？”
“……”杜晏之抿着唇，把曾鲜活存在过的少年将军的轮廓整个装进瞳孔里，心尖仿佛被掐了下，荡开一片酸软的疼痛。
离了幻术，心境截然不同。
杜晏之喃喃道：“你知道你以后会把自己折腾成个药罐子么？”
你知道你的师父，你的同袍，乃至于“凛亲王”自己，会沉尸海底，祭了这破碎山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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