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酉时末, 卷云居
“主儿竟真是怀了身孕, 奴婢自午宴得知至如今,还恍惚如坠梦境, 主儿且掐掐奴婢,也好叫奴婢醒神, 真是好极, 主儿有了身孕便是站稳了脚跟,日后……”
团雪嘴里念着,也不拘着有无回应, 手以勺舀水,温流潺潺, 袅袅而落, 烫的姜玫胳膊粉红, 却十分舒坦, 骨子里的寒气儿都驱散了。
姜玫摇首,轻闭眼睑,肩倚桶沿, 耳畔声便断断续续, 若即若离……
南巡前, 自在殿下言及下毒一事后,太子妃娘娘那冷漠居高,似不齿被狼狈掌阔在地的她, 实则意料在握的眼神, 便反复浮现。
姜玫心底的猜测便愈发坐实, 安嬷嬷屡次教导,言传身教,可临了还是防不胜防。
其实她也生过怨,生过惧。
除开雪茭背叛、被禁足下药,还有从幼时起因父亲和继母积攒下来的,从前她或许不知,或许不愿知。
但在逼仄压抑禁足其间,那些零碎掩与心底、不知日后是否生根发芽而将她潜移默化的怨、惧,终于破土,蔓延席卷。
她若被细小尖刺,膨的一声,刺破圆满的伪装,为晦念缠身,除去了懦弱又明朗外壳,她竟如此脆弱。
她蜷缩惶恐,恐于面对生出众多怨气和惧意的自己,丑陋不堪。
只得反复温习亲眷及无辜团扇,支撑信念,以逼迫自己不再闭目塞听、懦弱不前,可心底深处的声音却为她刻意忽视。
若殿下未曾送药,未曾握住她的手,即使她顺利活到解了禁足之日,大抵是会同从前不同了。
可殿下来了。
那些她逃避、忽视的怨惧,骤然就浮现又消散了,心底的苍白空洞被渐渐填补,仿若冬日饮热汤,暖入肺腑,舌下回甘。
她的真心换来的不是凉薄无力,殿下愿信她护她,对她言及宫中险恶,望她能真正学会护住自己。
多少人求而不得,便是娘亲执着一生也未换来的,她却已然得之,即便殿下未曾开口言明。
如今她竟还有了身孕。
如此,她还有何缘由去怨、去憎,这已经给了她最美好之人,却还给了她最好赠礼的世间,人不能贪。
最后膈膜已去。
即使日后要面对层层阻碍威胁,甚至……甚至最后殿下真失了对她的兴致,宠爱不再,她亦无惧无悔。
怀胎十月,貌丑身弛,连那般疼惜爱护嫂子的哥哥都给一通房丫鬟开了脸,更遑论殿下,她要做的是破而后立,以护自己和腹中孩子。
姜玫抛去那丝苦涩,粉唇微嘟,张开手臂:“团雪,替我擦净更衣吧。”
窸窸窣窣围绕耳畔,鼻尖熟悉的味道却让姜玫咻的睁大了眼睛。
姜玫缓缓的转过身,眼前水波荡漾,雾气袅袅,悬顶宫灯,将高大的身影勾勒的隐约动人。
褚泽嘴角微勾,将米白裹巾迎空舒展,圈住姜玫身躯捞出来,一只手揽肩,一只手搁在臀部。
姜玫宛若稚子般被柔珍以待,周身环抱于怀,温暖的脚尖发麻。
“方才闭目良久,竟未曾察觉孤进来,在想什么?”
她一睁眼便能看见殿下的脸,真好。
姜玫被胸口汹涌的感情酸涩了眼角,依赖的蹭了蹭殿下的胸膛,却又舍不得移开直视着殿下的双目,唇瓣轻启带着几分鼻音。
她不愿再掩着藏着,不知何时殿下的宠爱便会消逝,如这般温存亲近时刻,或许不多了。
“想殿下。”
看似轻柔却又强势的直白言语,承载欲溢而出的释然爱意的双眼,令褚泽无言半晌。
多年后,褚泽才明白,那一刻自己的沉默,是因为触动,亦是初次萌生的朦胧爱意。
高寒处回首,自他潜龙时期,至登基为皇,延续千秋国泰,选秀充公,献乐笙歌,也曾再遇若姜玫般纯善女子,或容貌更胜,或气质脱俗,却皆是见而忘之、兴致索然。
彼时他心境阅历翻然迥异,心怀江山和她,再无从动心、震撼、产生澎湃的爱意。
那些女子空有躯壳,却都不是她。
“殿下,婢妾冷。”
声似含娇,嗔痴软糯,怀中身躯扭动,将褚泽神思换回。
褚泽手上擦拭片刻,复将裹巾褪下,以侧桁架淡黄水仙荣鸟广袖给姜玫裹上,察姜玫乌发迤逦润滴水,将头巾附与手间。
迟疑片刻,褚泽方动手替姜玫绞干发丝,动作生疏晦涩,却轻柔异常。
姜玫不禁闭眼,脑袋顺着殿下的温暖有力的掌心左摇右摆,耳边摩挲的声音叫人昏昏欲睡,许是有了身孕,便是愈发嗜睡懒散。
待至更衣毕,褚泽以臂揽腰,携姜玫出槅门。
美人微倚着殿下的胸膛,蒸汽晕颊,淡黄广袖更衬得气质纤纤透软媚,乌发细腻胜湖藻,联袂而出,望之不禁感叹璧人一双。
寻芳守在槅门几步处,脸生红霞,眼若含情,见殿下与姜才人复又踏出隔间,妒色微闪,莲步骤移上前。
寻芳抚礼之姿因对镜久练,恰到好处又透着别致,唇脂泽然,声婉若莺啼。
“殿下,您可要沐浴更衣?”
团雪本与寻芳对面而立,垂首静候,闻此蓦然抬首,以目瞪之,这话这神色,勾人之意已然露骨,端倪尽显。
寻芳眼中,太子殿下侧颜盈盈,威严俊泽,长身而立如云中神君下凡,叫她神思恍然,双脚虚浮,又怎会察觉殿下微皱眉头及眼底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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